文/黄进龙
一、篮球场上的奔驰
曾有一段时日,在主徒会总会院附近的文化大学打篮球,随意和场边的学生组成三人一组「斗牛」﹙three on three﹚,是我的例行活动之一。我打篮球以运动为目的,不在乎胜负。大学生习惯用「老伯」来称呼我,但也乐于与投篮有一定准头的「老人家」搭档。持平而言,大学生打起球来有很好的风度,但也有些学生「血气方刚」,常因身体上的碰撞而起争执,还得由父执辈的我好言相劝:「运动嘛,别太在意!」,替他们消弭怒火。
依稀记得:许多年前的初中时期,与四十来位小修生在圣母昆仲会的圣若瑟初试院接受陶成。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乡,从马六甲前往吉隆坡求学,也是生平第一次接触篮球。由于修生的人数众多,每人上场的机会相对的少,我在球场边等待的同时,也学会在心中反复练习各种打球的技巧,因而很快就喜欢上篮球。不管是炎热的午休时间,或是傍晚的运动时间,只要有机会就上场奔驰。
青涩的少年逐渐步入中年,从八打灵圣若瑟初试院、台南碧岳神学院、马六甲主徒会培训院、文冬耶稣圣心堂,到台北主徒会总会院或是其他地方,打篮球成了我在这些地区,惟一相同的嗜好。历经多年的磨练,无论是篮球或圣召,我对这两者的了解与体会,已经从过去的浑然不知到今日的自然浑成。
多年的修道生活,再回首这一段路程时,既难从中梳理出明晰的因素,也没能给个明确的范本。像是「修道圣召与我」、「我的修道生活」或是「我如何回应修道圣召?」等诸多此类的标题,都无法绘出自己心中对修道圣召的体会。无论是广义的圣召,或是狭义的圣召,莫不都是人循着天主的召唤声,亦步亦趋地以具体行动加以回应?这当中少不了回应前的犹疑不决、考量再三,让人难以割舍的世态人情,或许还有些许的自私,甚或回应之后的一些不切实际的憧憬。
天主似乎老早就把「路线图」摆在那里,我无意间拿起后,像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冒险家,未经多少思考就轻装上路。这般率性也是一件幸福的事,没有太多的包袱,一路上只有信靠。在球场上没有太多的跌倒碰撞,或许只是未曾遭遇顽强的竞赛对手,也可能是自己应对得当,也许冥冥中有来自天上的助力。
走在修道生活的路上,实在不需要找来外在的对手;先过得了自己的那一关,才有上路的力量,而投靠天主的心,就是最好的指引。如此看来,外在的一切是非与考验,何尝不是生活上的调味品?一路走来,「山重水复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。」
是什么因素让人持续上场奔驰?是场边的掌声、赞赏的话语和羡慕的眼神?或是汗流浃背之后的活力感?还是其他的因素让这运动的因子历久不衰?
构成这画面的最大推动力,应是由熟悉的环境中抽离,跨向陌生的人群,设法与不同的个体互动,达成共识并组成合作团队,在爱中来完成既定的目标。这看似简单的举动,却需要一次又一次的尝试。人与人之间的距离,有时竟比肉眼所看到的遥远许多!
我的修道生活,堪与球场上的奔驰互作比拟。不断地走向人群,又返回内心、归向天主。那是一种看不见的流程,也没有既定的模式可循。举手投足间,均流露一股宁静的力量,像是再熟悉不过的事,却不断地有意想不到的惊喜。这当中已有多少人投入他们的爱及心力,才能构成此时此刻的画面?
我无法答覆。那是我所敬爱的祖父祖母、父母亲、黄老师、林老师、张修士……,还有数不清的长者与伙伴。
二、阿依沙叻的温情
对祖母的记忆,从小至今都很深刻。说不上为什么,我认为是她对我的信仰生活发挥了深远的影响。祖母是新加坡「惹娘」,祖父是马六甲「峇峇」,两人结婚后即离开富裕的曾祖父,赤手空拳到人迹稀少的阿依沙叻开山辟地,成家立业。一对新婚夫妇,连一间像样的栖身之处也没有,却展开了一段艰辛、简约的新生活;祖母并没有埋怨,她试着去顺应自然,以优雅的仪态把众多的孩子一一拉拔、抚养长大。
父母亲结婚后,家里依然务农,常是种些稻米和蕃薯等,这类的农作物所需投入的资金不多,但收入也有限。家里虽然贫穷,但生活过得有格调。此时的祖母极少下田帮忙,常是留在家里帮忙照顾孙子。祖父和祖母向来以马来话交谈,偶尔说些客家话,有时也和家中晚辈说潮州话。肩负大家庭生计的祖父,生活朴实,为人严谨,常是沉默寡言。午餐后,祖父总会骑脚踏车到一公里外的小市镇喝咖啡,与友人聊天,这成了他生活中既平凡却又不可缺少的休闲活动。
祖母拥有一颗慈悲的心肠,常将家里种的水果送给左邻右舍的小孩。在物资缺乏的年代,即便是一颗小小的水果,也能让人回味无穷。她关怀自己的孙子,常将远方客人送来的水果,拿来和我们分享,举手投足间,总是使人备感亲切与温暖。祖父母为人向来大方,不喜欢斤斤计较,以信仰的眼光看待事物,也乐于与他人分享自己所有的一切;家里有一口水井,井水清澈,长年有水。天气干旱时,也常见村民前来汲水。
当时,阿依沙叻村内已有上百户人家,家家是教友,堪称「教友村」。每天晚上,村子里各家各户都有全家人一起念经祈祷的习惯。从村子头到村子尾,家家户户不约而同地传出诵经声。祖母是我们家的「领经员」,总会在家人上床睡觉前召集家人一起念经。若有人稍为怠惰或耽搁,祖母就会说:「你们自己听一听,某某邻居都已开始念经了,还不赶快过来!」不论大人还是小孩,即便双眼蒙胧、身体疲乏,总得先把经念了才可以上床休息。
中学整整六年的时光,我在圣母昆仲会的初试院度过。家中成员也陆续出外工作或读书,能在晚间一起祈祷的家人逐渐减少,但祖母在大厅念晚课的习惯未曾间断。后来,祖母的健康逐渐恶化,本堂神父常到家里来送圣体,她对圣体极为尊敬,会花上一段时间准备心灵,穿着整齐,在小圆桌上铺换干净的桌布,并摆上蜡烛及花卉。几年之后,祖母中风,行动不便之外,也无法言语。
在文冬主徒会会院望会半年后,我返家小住几天。坐在轮椅上的祖母,看到许久未曾回来的我就眼泪直流。也许是不明白原本常在家的我,为何那么久不曾出现?第二天清早,祖母极度不安,在我的带领下,祖母竟能开口念经。她和我齐声念完一遍天主经和十遍圣母经后,随即恢复平静。
几个小时之后,祖母就与世长辞了。同年,我前往台湾进入阳明山初学院,以后接着到碧岳神学院念哲学与神学。晋铎后,有几年的农历新年我在马六甲会院,因此特意在除夕回家过夜。大年初一清早,依照家里的传统,家人一起在大厅念完〈新年经〉,拜谢天主后才享用早餐。
随着时光巨轮的推进,阿依沙叻教友村也起了很大的变化,但祖父淡泊的胸襟、祖母慈祥的风范,依然留在我的心里;而阿依沙叻这一块孕育信仰的土地,纵然再遥远,她的温情,依然温暖我心。
三、为人师表的导引
阿依沙叻村子里没有中学,华文小学的学生毕业后,都转往马六甲市区的公教中学或圣母女中继续学业。小学六年级下半年,级任老师一边为我们填写升初中的表格,一边问起同学们的未来志愿。我一向对老师的工作感到敬佩,又刚在几天前听同学说,有一个修会是以教书作为传教方法的修士团体,就顺口回答说:「老师,我要当修士!」黄级任老师是位教友,他很惊讶地看着我说:「你要当修士,怎么不早点说?要当修士的话,是要去八打灵的公教中学,不是马六甲的公教中学!」
我坦诚表示还没来得及和父母亲商量,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同意?黄老师答应这事就由他来处理好了,后来,他和另一位教友林老师亲自到家里来,向我的父母亲提及我想当修士的事,并表示他们也支持我、鼓励我。我的父亲表示既然老师认为好,他也乐于同意;但我的母亲则有点替我担心,不知我那么早就做决定是否适宜?先是两位老师替我开了口,以后又有堂姐替我说项,不久之后,母亲也就同意了。在黄老师的协助下,圣母昆仲会的初试院接受我的申请,同时也办好了转学手续。
天主安排了优良的老师,以言以行使我对教职有了憧憬,以后又透过我的同学,告诉了我有关教书修士的事;就连向父母亲说明修道意愿的人选,天主也都一一为我准备好了。
原本在纯朴乡间生活的我,一直循着村子的步调过生活;没想到天主在我十二岁那年,为我开启了另一扇门。新学年伊始,我已身处繁华的大都会,在八打灵的公教中学就读,并住在圣母昆仲会的圣若瑟初试院。张春隆修士是一位经验丰富的院长,知道如何谆谆善导。在他的带领及薰陶下,四十来位中学年龄的修生,无论是学业或是品德,都有了长足的进步。
圣若瑟初试院也可以被称为「修生的宿舍」及「未来修士的训练中心」。除了和一般的学生一样上课读书之外,更有固定的时间来进行祈祷、运动以及劳作。在规律化的要求下,生活中仍不失年轻人应有的弹性与磨练。不论是排球、篮球、乒乓、羽毛球,还是各种棋类,都是我们运动及休闲时的最爱。除了养鸡、喂猪、赶鸭、牧羊,连宰杀牲畜都可以不假他人之手。像这样的陶成与训练,的确造就了许多自主性很高、能力很强以及允文允武的修道人。
我在圣若瑟初试院住了六年,虽然后来没能当上老师,也当不成圣母昆仲会修士,但我的团体观念与灵修基础,就在此时开始成长与茁壮,使得我往后的团体生活与修道生活受益匪浅。
离开圣若瑟初试院后,我返回阿依沙叻,并在堂区协助带领青年活动,又在要理班服务。我怀着感恩的心,以实际的行动来回馈教会所给予我的培育。一年后,我申请进入主徒会,并在文冬会院望会;天主又为我开启了另一扇新门,让我在主徒会继续修道的生活。
正因为有良师的引导,同伴的扶持,这一条修道圣召的路程,才得以延续。一路走来,我的献身生活虽然质朴平凡,但也充满色彩、感恩与喜乐。
四、文化福传的力量
主徒会以「文化传教」做为修会传教的核心与方法,这是刚恒毅枢机划时代的创举,但这使命深具挑战,要达成并非一件容易的事。因为在很多人眼中,「文化」看来就只是人类生活的一小部分,不甚重要。
其实「文化」涵盖了人类生活的所有层面。从文字、语言、政治、饮食、娱乐、艺术、建筑物、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模式……甚至敬神的礼仪等,莫不都与文化有关。面对数码化的世代,我们要如何让人了解文化的重要,进而透过文化来传教?我们该如何塑造本身的人文素养,进而使自己成为传教时言行一致的有效载具?
在我要入小学前,一向懂得和儿女沟通的父亲,让我自己选择所要就读的小学。当时,阿依沙叻村内有两所教会小学,华文小学及英文小学各一所。我的大哥及大姐所读的是英文小学,按理说,我只要跟在大哥大姐之后进入同一间小学就可以了,但我却选择了华文小学。
七岁那一年的决定,使我有机会先熟悉本身的母语与文化,为我后来成为主徒会士铺平了路。为华人传福音的主徒会强调「文化传教」,这也成了我后来积极投身于文化福传的事工。
从小就只在村子内活动的我,极少有机会接触到课外书。但就在我小学五年级的那一年,学校设了小小的图书馆,喜爱阅读的我,很快就把所有的书都翻阅了。中学时期,所住的圣母昆仲会初试院有许多藏书,除了教会书籍外,我又有机会浏览多部中国名著。
以后到台湾念哲学与神学时,大修院允许修士每周四下午外出。那段时光,我常是在书店里度过,连续好几个小时站着看书也不觉得疲倦。晋铎后修会的工作接踵而来,为了配合修会整体的需要,去深造的事一再延宕;但进修、充电的步伐那能停下来?因此,我添购了不少的书籍,并利用时间用心自修,来自我提升。
这一场不断提升的过程,也反应在每一位主徒会士对文化传教的努力上:「头头是道,以文化众」。透过这短短的标语,主徒会所要表达的就是:「耶稣基督是道路、真理和生命。祂是教会的头,我们是祂的肢体。我们愿意透过文化来传教,教化众人去接受,并相信耶稣基督是人类的救主。」
为了要达成这样的使命,主徒会在马来西亚服务的会士,在八打灵圣依纳爵堂、文冬耶稣圣心堂、芥子福音传播中心、刚恒毅研究中心及主徒会马六甲培训院等地组成工作团队,持续地发挥「文化传教」的精神,一步一脚印,设法在马来西亚编织一张「文化网」,为能取得更多的渔获。
而「传教」,就是向尚未认识及还未接受耶稣基督的人,「宣讲耶稣基督的福音」。要让一个非基督徒可以接受、并相信耶稣基督是救主,有时单靠传福音者的「圣德」还不足于达成,往往也应该有文化面的「学识」作为催化剂。透过传教对象所熟悉的语言、习俗、音乐、知识、人际互动模式、生活习惯等,基督的福音可以不再是那么的遥不可及。
因此,传教者本身的学者身份以及在社会上所取得的地位,都会有加分的作用,成为传播福音的有效工具。如此看来,主徒会对于文化福传的重视与耕耘,自有其一定的道理。
父亲让我在七岁那一年有机会决定自己的未来,不也展现了他对自己儿子的信任与尊重?他所展现的风范,纵然没有学术上的考量,却也造就了一位文化福传的耕耘者!而我们身为传教士,不也更应该对「每一个人」与「人类的文化」展现更大的信任与尊重?﹙全文完﹚